| - 家這幾個家人,也沒個能的,豈不是依然由著那班莊頭撥弄?" 公子說:"這樁事,兒子倒看準了一個人,就是我家這葉通便弄得來。" 安老爺道:" 他?我平日只看他認得兩個字,使著比個尋常小廝清楚些,這些事他竟弄得嗎?" 公子道:" 不但會,并且精。兒子又怎的曉得?因見我丈人常和他一處講究,我丈人拿著本子《九章算法》問他幾塊怎樣畸零的田,湊起來合了多少畝;幾塊若干長短的田,湊起來應合多少畝。他拿著面算盤,空手算著,竟一毫不錯。及至他問我丈人多少地,應收多少高梁麥子谷子,我丈人不用打算盤,說的數目卻又和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,又是怎的一谷二米,怎的一熟兩熟,怎的分少聚多,連那堆垛平尖,都說得出來。據我看起來,大約一邊是從合算來的,一邊是從閱歷來的。只我聽著,覺得比著夏后氏五十而貢的那章考據題還難些。" 安老爺嘆道:" 如我父子,正所謂不知稼穡艱難者也!對之得毋少愧?" 公子原是說自己不通庶務,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謙尊面光起來。一時要竭力斡旋這句話,便道:" 人有不為也,而后可以有為;便是大圣人,也道得個吾不如老農,吾不如老圃。"安老爺聽了,便正色道:" 這幾句書講錯了,不是這等講。吾夫子說吾不如老農,吾不如老圃這二句話,正是吾非斯人之徒歟而誰歟的鐵板注腳。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,沒處發泄,想著假如吾道得行,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,不想這樊遲是話不問,偏偏的要請學稼請學圃起來,夫子深恐他走入長沮桀溺的一路,倘然這班門弟子,都要這等起來,如蒼生何?所以才對癥下藥,和他講那上好禮的三句。這兩個如字,要作我不照象老農老圃一樣講,不得作我不及老農老圃講,合著下文的焉用稼一句,才是圣人口氣;不然,你只看' 道千乘之國,使民以時' 的那個' 時' 字,可是四體不勤、五谷不分的人說得出來的?" 安太太聽了聽事情不曾說出眉目,他又講起書來了,便道:" 這不是嗎?人家媳婦兒在這里說正經的,老爺又說孔夫子上去了,這都是玉格兒惹出來的。" 安老爺道:" 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,那里還尋得出個正經來。" 太太可真被這老爺嘔得受不得了,說:" 老爺,咱們爺兒們娘兒們,現在商量的是吃飽飯;那位孔夫子,但凡有個吃飽飯的正經主意,怎的周游列國的時候,半道兒會斷兒頓了,拿著升兒糴不出升米來呢?這難道不是老爺講給我們聽的嗎?" 安老爺道:" 此正所謂君子固窮;又浮海居夷,所以發浩嘆也。" 安太太只剩了笑,說道:" 是了是了!無論怎么著罷,算我們明白了就完了。老爺此時,只細想想兩媳婦這話是不是,這主意可行不可行;或者老爺還有個什么駁正指示的,索性就把這話商量定規了。" 安老爺道:" 自古道:疑人莫用,用人莫疑。她兩個既有這番志向,又說的這等明白,你我如今竟把這樁事責成她兩個辦起來,才是正道;此時豈可誤會了那言前定、事前定的兩句話,轉去三思而行。" 太太道:"不是的,我是猶疑這兩小人兒,擔不起這么大事來呀!" 老爺道:" 喂,赤也為之小,孰能為之大?不必猶疑。" 說完,便吩咐公子道:" 至于你講的那項金銀,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來,你只曉得那子婦無私貨為通論,可知未有府庫財,非其財者也,尤為論之至通者。只此一言可決,不須再議。" 因又回頭向太太說道:" 我倒還有一說,我往往見人到老來,把這份家,自己牢牢的把在手里,不肯交給兒孫,我頗笑他不達。細想起來,大約他那不達,也有兩般苦楚。一般苦的是養著個不肖的子孫,先慮到把我一生艱難創造而來的由他任意揮霍而去,及至我受了貧苦,還得重新顧瞻他的吃穿;一段苦的是,養著個好幾子,又慮到他雖有養老的孝心,我卻把自立的恒產,便算我假作癡聾,也得刻刻憐恤他的心力不足。如今我家果然要把這舊業恢復回來,大約足夠一年的吃穿用度,便不愁他們有個心力不足了。再看這三個孩子的居心行事,還會胡亂揮霍不成?你我就索性把這份家,交給兩個媳婦掌管。兩個人之中,玉鳳媳婦是個明決氣象,便叫她支持門庭;金鳳媳婦是個細膩風光,便叫她料量鹽米。我老夫妻,只替她們出個主意,支個嘴兒。騰出我來,也好趁著這未錮的聰明,再補讀幾行未讀之書;果有余暇,便任我流覽林泉,寄情詩酒。太太無事,也好帶上個眼鏡兒,叼袋煙兒,看個牌兒,充個老太太兒,償一償這許多年的操持辛苦。玉格卻叫他一意用功,勉圖上進,豈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?" 太太見老爺說得這等高興,益加歡喜,便道:" 我想著也是這樣。老爺這樣說,好極了。" 因望著兩個媳婦笑道:" 我再想到我熬了半輩子,直熬到你們倆進了門,我這斗牌才算奉了明文了。" 張太太自從搬出去之后,每日家里吃過早飯,便進來照料照料,遇著安老爺不在里頭,便同舅太太和安太太閑話,有個活計也幫著作作。這日進來,正值安老爺在家,她坐了一刻,便去找舅太太,見舅太太正在那里帶了兩個媽媽,張羅她姐妹過冬的里衣兒,她也就幫著作起來。舅太太是個好熱鬧沒脾氣的人,她樂得借她醒醒氣兒,解解悶兒,便和她一面料理針線,一面高談闊論起來。兩個人雖不同道,大約一樣的是不肯白吃親戚的茶頓的意思。作了一會子,見天不早了,便收了活計,過這邊來。二人一同出了西游廊角門,順著游廊,過了鉆山門兒;將走到窗跟前,恰好聽得安太太說" 斗牌算奉了明文" 的那句話,舅太太便接聲道:" 怎么著斗牌會奉了明文咧,好哇!這句是日頭打西出來了。姑太太快告訴我聽聽。" 一面說著,進了上房。安老夫妻二位,連忙起身讓座,便把他兩個媳婦方才說的話大約說了一遍。舅太太道:" 我不管你們的家務,我只問斗牌。你們要談家務,別耽擱你們,我們到姆姆屋里去。" 安老爺是位不茍言的,便道:" 這話何來?我家的家務,又幾時避過舅太太。" 安太太道:" 老爺理她呢!她自來是這么女生外向。" 安老爺道:" 啊,你姑娘兩個,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,當著兩個媳婦,還是這等頑皮!" 舅太太道:" 姑老爺,不用管我們的事,我們不能象你那開口就是詩云,閉口就是子曰的。" 安太太道:" 老爺聽,人家自己愿意不是。" 舅太太道:" 你別仗著你們家的人多呀!叫我們親家評一評,咱們倆到底誰比誰大!真個的十七的養了十八的了!" 從來入行三日無劣,這位親家太太成日價和舅太太一處盤桓,也練出嘴皮子來了,便呵呵的笑道:" 可是人家說的咧。" 舅太太生怕說出燒火的養了當家的這句下文,可就大不雅馴了;幸而不是這句,只聽她說道:" 這可成了人家說的什么行子,搖車兒里的爺爺,拄拐棍兒的孫子咧!"舅太太急得嚷道:" 算了,太太,你老歇著罷。他長我一輩兒,你還不依,一定要長我兩輩兒才算便宜呢!" 安老爺只得說道:" 群居終日,言不及義,好行小慧,難矣哉!" 惹得上上下下,都笑個不住。
- 閱讀全文2022-01-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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